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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安小说网 > 白云泪 > 第四章 偏僻的港湾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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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港湾中学的校长姓王,姓不虚传地坐上了本校的“王交椅”。许多人不只一次地恭维王校长,说他祖宗的这个姓氏特别霸气,承袭得好。他有个习惯,别人赞扬他,就会心满意足地摸着下颔微笑一一可惜无须,真有王者风范。王校长是那种愿意人家称之为“同志”,也不愿意被称之为“先生”的人。他认为“先生”的称谓,流行于民国时期,对于那个时代,他出生得过迟;现在流行的“先生”,似乎只是泊来品Mr.的翻样,对于这个时代,他又出生得过早。他刚赶上“同志、同志”叫得介响的热闹时期。他,现在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如果有人正正经经地称他为“同志”,他马上断定这个人是正气人士,值得信任,他一向很自豪自己对事物的判断能力。人到了这个年龄,本应可以松弛一下,享受造物的赐予了,但他富有革命者的工作热情,要把夕阳之光热烈地撒播在港湾这片他热爱的土地上,因此,年复一年,他总是津津有味、干劲十足地把校长做下去一一不,是做上去。他的身体状况,正合他这个年龄,配得上他这个职位,肥胖得像一只企鹅。他的眼睛,被过多的肉挤得像大象的眼睛,小得迷成一条缝,总是发出很和蔼的光。他的治校主张,以“仁爱”,深得孔孟之道。他任职五年来,从未有一位学生被开除过;学生家长的一滴泪,能让他“涌泉以报”。港湾这个远在大海一隅的偏僻小镇,山野林海中隐藏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自然村,还有哪个村落他没去过?哪个爱惹事生非或贫困没钱上学的孩子的家门,他没进过?他是乡亲们的贴心好友,是革命事业的好同志。在本地区,他德高望重,有口皆碑。除了没听说过或不认识他的人外,所有的人都称他为“好好先生”、“好同志”。他正是林语堂所赞许的有智慧、会生活的人,表面看上去缺欠机敏,却深藏大智慧,所谓大智若愚者。他受人敬重,对他所领导的教师,在思想上却不产生任何影响。别人尊敬他,却不佩服他;当面称赞他,却不愿意仿效他。哎,现代人就是要标新立异,什么尊重自我啦,塑造个性啦,赶社会潮流跟时代走啦,简直是无知的瞎闹,他笑话这些。他这样的一个人,思想好像用直尺画过一般,绝无枝节。“成人”以来,他从未犯过一点公德上的错误,在他的个人历史上,从没发生过一件事情使他的良心感到不安。就是到了上帝的面前,他也用不着忏悔。如果真有天堂的话,他死后一一愿他长命百岁一一他一定是进入天堂,坐在主的右手边。这样的人,晚上当然睡得很安稳。

  王校长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他从不勉强别人要这样那样。港湾中学处于天涯海角,寂静得能听到蛇爬行的声响,却能在平静中涌动着自由的思想,年青的教师们可过五彩纷呈的生活。陈渐的爱自由的思想,选择来港湾,真是选对上司了。奇怪的是,这头老实温蔼的老黄牛,竟能用他的旧车,拉着现代教育安稳地前跑,每年都能出色地向外面广阔的天地输送一批杰出的生员。这个他造的一一不,港湾镇早就存在的——摇篮,安稳、舒适、有用,让他心慰,也令当地人民满意。他长寿的征状,不仅归功于他的处世态度,更应感谢这四周清鲜的空气。港湾镇三面环海,是一个绿色的镇。

  说王校长没有脾气,并不能因此得出他整天“无忧无虑”的结论。其实不争吵少生气的人的小忧小虑是最多的。陈渐走进校园之际,正是王校长焦虑之时。

  今年将分配来四位新老师一一语文、数学、美术、音乐一一简直是上级的体察下情,雪中送炭,救苦救难!这是急需的四位教师,是珍品,是值得以生命去保护的校宝。但这四只“熊猫”,除了美术老师报了到,却有三位在拉“硬屎”,迟迟的不肯露面。他们还会来么?当然啦,他们品牌好,在当学生时就成了名人一一数学与音乐老师的个人档案就有这个意思一一只怕不肯轻就港湾这个小摇篮。数学老师李一呈,音乐老师王壁君,尽管他们在外面日新月异出了名,却是本校培养出的学生,应该回来的吧?他们难道还比学美术的苏杰行?哎,这个苏杰,王校长认为她最不该回来的,却早早的第一个回来报到,王校长又是惋惜又是欣慰,同时也敬佩。至于那个语文老师,听上级人士说,是个城里人。城里人,干吗往我这乡下的小学校跑?近两年来,学校就收了好些从城里转回来的学生。这些学生,如不合格的出口转内销的商品,爱打架爱玩电子游戏早早就谈恋爱,无心向学!这些学生,可给学校带来不少麻烦,领导、老师,特别是班主任被弄得焦头烂额,叫苦连天。学校是教育机关,教育学生责无旁贷,却没有义务去改造教师。想到上级把这儿当成西伯利亚,流放那个浪荡的有着本市高等学府牌照的城里人,王校长暗暗地叫苦不迭,生怕他苦心经营的这个小摇篮,从此会动荡起来。明天就开学期初的教工会议,这三位“知名”人士还未见一点儿踪影一一恰恰证明了本校长的忧虑。他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踱过来,又踱过去,为了填压内心的慌乱,他又急急找来今天的报纸阅览,虽然他并不十分关心时事。

  他的眼光无目的地在印满了明星广告的报纸上扫射,他的堪称机灵的耳朵听到了敲门声。他沉闷无聊的心,马上活跃起来,不待放下报纸就去开门。他的毫无思想准备的心一下子惊呆了: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么一位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年青人。他敢打保票,他从未见过这么俊秀的年青人,他那么和气,如白居易再世,而他的飘逸脱俗,又像李白降临。王校长第一次感到相形见绌而心生羞愧。他仗着丰厚的人生阅历,马上镇定下来,心下思忖:八成他就是那位城里来的语文老师了,那么说,城里人也并不令人讨厌。

  他的判断还会错吗?这位年轻人,就是陈渐。

  “您是王校长吧?我是来报告的新老师,姓陈。”陈渐的语气很恭敬。

  “请进,请进。我早就盼望着您的到来了。”王校长乐呵呵的,几乎要向陈渐鞠躬了。

  年青人很有分寸地回敬王校长温厚的接待,既没有在上司面前的呈惶呈恐、阿谀讨好之态,也没有城里人的自高自大、目中无人之相。王校长便断定他是个品格上的君子,很是高兴。只见他在报告单上,清楚有力地写上:陈渐。王校长刚脱了眼镜,马上又戴上,无理由地称赞:“好,好名字!”

  陈渐填写完毕,迅速地溜览一翻前面已填写的一栏简况,娟秀的字迹写着:苏杰一一美术一一广东省艺术师范学校。

  这行字迹与他有力清楚的字迹并列着,有如两道闪光悦目的蓝色飘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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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校长笑咪咪的,亲自把新到的老师领到宿舍去,他要让新到者感觉到他亲切的关怀,驱去客居他乡的荒凉感,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凭直觉喜欢这个城里人,像父亲爱着自己的儿子。如果他知道陈渐就是本市市高官的公子,他可笑得不那么甜蜜了!陈渐的身份,除了市教委个别人知道,便连本地教育局也瞒过了。在档案中家庭成份那栏,陈渐填上“工人”,他父母的身份地位,便也淡化成了平民。

  从王校长家出来,陈渐终于舒了一口气,才有心思打量一下校园。从此,他便是其中的一员了,他要用心热爱这里。他进来时,校园空旷寂静,现在忽然热闹起来了。校道上有人走动,大榕树,凤凰树,梧榆树,绿树成荫,有一群孩子在树荫下嘻戏。他们多快乐!天真的笑闹声,充溢了整个校园,直荡到半空。最近下过一场大雨,沙白土净,空气清新,他极为畅意,莫名地喜欢上这里。王校长给陈渐安排的宿舍,就在学校大门口右边的第一层,一幢四层简朴的宿舍楼。王校长满面笑容:“这儿相当不错,空气好,出入方便,是我特意留给你的。”说到“特意”二字,他心虚得缩小了音量。

  不够五十平方米,中间隔着一堵墙,就美名其曰“一房一厅”;不带厨房厕所,左边一长排“原汁原味”的红砖小瓦房,大概就是厨房了。刚进屋子里,一股浓浓的尘土发霉味儿直钻鼻里来,呛得陈渐打了一个喷嚏。校长忙把窗户打开,笑呵呵的:“乡下天气就是好,不用装空调的,城市就没有这等好处。你刚从城里来,会有一段过度的适应期,就算给新鲜空气纳税吧。”以为说了俏皮话,跟得上时代,嘿嘿笑了起来。

  陈渐细细打量着这个属于他自己的房间——

  房间历尽沧桑,原本洁白的石灰,已经灰黄,亮丽的少女变成人老珠黄的肮脏老妇,大概就是经历这么一个心酸的过程。墙角上挂着几处丝网,灰心丧气至死气沉沉,连蜘蛛都鄙视这角落,乔迁“时尚界”了。墙壁并非一无所有,布满密密麻麻的铁钉洞,真如丑八怪长着满脸颊的痘痘,被挤掉了,留下的黑疤。陈渐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心里怪怪的,感觉皮肤有点发痒。他扫视地面,胆怯地并拢了双脚:一地的废纸弃瓶,用来垫床脚的砖块,这屋子真凌乱。床有脚已跑了,剩下这些老实的砖头,便又有了新的用途一一瞧,一只蟑螂在下面探头探脑。他好奇地用脚去踢开一块砖头,竟引出昆虫大家族的全线出动:一只蜈蚣、N只黑蚂蚁,愤怒地向房子四散漫延,看样子要好好地报复毁了他们安乐窝的敌人哩。陈渐吓得脊骨都发凉了,他刚构思的《新篇陋室铭》已了无踪影,几乎要被这些“复仇者”吓到“弃屋而逃”。

  前来帮忙的王诚,此刻及时赶到。

  王诚住在这幢楼二层,语文老师,与王校长同属王姓子孙。有人曾打趣地问王诚:“你也姓王,才华并不在王校长之下,怎么就没有一点儿官相与官运,到现在连个副教导主任也捞不着?”

  王诚苦着脸:“也许王校长是王姓家族的嫡系,我只属旁系吧。按照中国历史上的世袭传统,帝王位只传给嫡长子的。”大家笑谈说他真不争气,还拉黑祖宗。一一他不仅不沾一点儿官气,连身体也好像“破罐破摔”,故意长得与王校长相反:瘦瘦长长的个儿,由于缺少户外活动,脸色苍白得近于发青;戴副近视眼镜,镜片上的光环密密匝匝的一圈圈,好像他的学问之丰博,非要高度浓缩,才能嵌在镜片里。他走路小心谨慎,双手大多时候板在背后,不大言笑,十足的一个老学究相。而他才四十刚出头呢,刻苦认真的教师生活与过重的生活担子,逼迫他未老先衰了。他内心的善良诚正与热情,却如玻璃罩不住的光,要溢出来。他最适宜过乡村生活了,却常常诅骂乡下生活的单调、寂寞与贫困。有人笑着指出他矛盾的性格,他就说:“爱恩斯坦研究相对论时,承他看得起,还请我指点一二。”他说这话还算俏皮,超出他的个性范围。

  现在王校长请他来帮忙陈渐“安家落户”,他带来的不只是热心,还有对陈渐的怜惜及批评。“又有一个可怜虫落网了!”他边走边咕噜。但他一见到陈渐,就感觉到自己立刻喜欢上了对方,就像精力充沛时被优美异性吸引住的那样利害,这似乎是违反了物理学上的原理。

  他带领陈渐到学校总务处搬来床铺,还有一套办公桌椅一一这便是陈渐落脚的全部家档。他亲自替陈渐把房子上上下下清扫一通,把霸占了这块殖民地的“爬行阶级”轰出去。他干得起劲,周身满是灰尘,涅漉漉粘糊糊的,真不舒服,陈渐又是抱歉又是感激。他本人呢,却是干得津津有味。伴随着他火热干劲的,是他对陈渐往乡下跑的轻率举动,于是批评陈渐与对教育的独有的“高论”,源源不断滚滚而来。

  “你大概认为这里是世外桃源,正合你赋诗作词什么的吧?一一太幼稚了,简直是太幼稚了!现代社会提倡李嘉诚而不是安徒生。现在从文的,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陈渐只是微微一笑。他认为年青人的心事,被他一语道破,但依旧依然冥顽不化。“我也曾渡过你这么玄幻的时光一一在这山青水秀的‘原始部落’活了近四十年啦,见书报的文章没有一篇,牢骚倒有一堆。”

  “我只是认为,既然是教书,无论哪里都一样过。乡下反倒清静些,免去许多的麻烦。”陈渐轻描淡写。

  “这简直是柏拉图式的意气!你渐渐的就知道你错了。”王诚连连摇着头。

  “许多刚踏上教坛的年青人,对教学充满了无知的激情一一你现在是不是怀着一股积烈的献身农村教育事业的激情?”陈渐只好点点头。

  “这倒不失为一种好现象,做人是不能没有一点热情的,否则就跟冷血动物无二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但你慢慢会体会出,你对教学的热情同你对乡村的依恋,在同步减弱——这话,我不能不预先警告你,怕你到时受不了幻想破灭的打击,这里可出现过先例的。”

  陈渐忙说自己不至于如此,因为他的热情并不达到那个狂热点。

  “是呀,做什么事情,总得有个退路才好。”王诚松了口气。为了表示尊敬,陈渐请教他教学上的心得体会一一他一定是个经验丰富的教书先生。

  这果然很投王诚所好,枯涩的脸上泛出兴奋的红光。“我教了近二十年的书啦,教育者在教学各阶段的心情,可归结为五点。”说着,很庄重地举着五支手指,如五指山一般的庄严。陈渐只能表露出十分惊讶与洗耳恭听的尊敬神态。

  王诚得意扬扬,在内心发酵了多年的妙论,终于有了相称的听众,他语气变得很庄重,像在台上做报告——

  “第一年走上教坛,对教学充满了信心与热心,如饥饿者见到了面包,会全身心地扑上去,扑上去;第二年因效果离下的功夫太远,对教学工作充满疑惑;第三年难达所愿,大失所望,急躁、气愤、心灰意冷接踵而至;第四年开始产生厌烦情绪,对教学悲观绝望;第五年,因受了嘉奖或职位的提升才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反之,则是心如死灰,麻木度日了一一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那您现在的感觉如何?是‘柳暗花明’还是‘心如死水’?”陈渐笑着问。

  “介乎两者之间。哎一一”,王诚长叹了一口气,“我的不完全死心,是因为工作成绩确实有一点,便认为自己还是个有点价值的人。”

  陈渐便称赞他人生目的明确。王诚谦虚地摆摆手,继续说:“回想起近二十年的教学历程,可归结为两个字!”

  他说着,嘎然而止,似乎那是他珍藏多年的珍宝,舍不得与别人分享。他郑重地伸出两个手指,无意中表达了自己总结的胜利。

  陈渐果真忙请问他是哪两个字。

  “累,怕!”说着,长长地呼出一股气,这股气大概是集聚了近二十年了。陈渐也皱了一下眉头。

  “我可不愿意回头再走一回了。给我第二回的生命,也不要!”幽幽地,他又说“很多人经不起清贫与失望的双重考验,在第四年就开始逃往深圳、珠海、广州这些发达地区了。”

  “港湾中学有过这类事呀?”陈渐很惊讶。

  “港湾的风气还算好些,只出线一个,有两个停薪留职,到外面闯世界。”

  “王老师,您是否有过类似的打算?”

  “想过,当然想过啦一一这年头,谁的心不蠢蠢的欲动?只是担心自己是否有那份能耐。譬如一个惯在小溪里嘻玩的小童,面对广阔的大海,却胆怯了,还是守着自己的小摊子安全过日子吧;已经熬了二十年,再熬上些年头,等着享受政府发给的退休金吧。”他大概觉得自己也许过于颓废了,面前这位意气风发的年青人,不该染上自己这样悲观的思想,不该重走自己艰辛的人生道路。

  “不过,你年青,与我是不同时代的人,前程不可限量一一但不要耽搁在这个浅水里,寻个机会尽快调出去吧,去寻找广阔的天空。”陈渐只微微一笑。

  “是啊,调动谈何容易!”王诚叹着气,想了一想,眼晴忽然一亮,“我的孩子他妈的娘家,与市高官陈政道倒是个远房表亲关系。”陈渐吸了一口冷气,心里突突地跳,想到王诚一家竟与自己沾亲带故,不由得感到有趣。

  王诚见陈渐沉默不语,似有高险不可求之态,重又叹气:“是啊,‘侯门深似海,怎许故人推?’”

  陈渐心里说:我倒是愿意认你这门亲戚呢。他毕竟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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