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初春, 杜家花园内也已冰消雪融，除终年常青的松柏外，也有不少树木新发嫩芽，并花草吐蕊, 含苞待放。
清冷的春风吹在王佑脸上, 他一路跟着杜家的婆子往湖边一所阁子行去。
他自小习武，目力极好, 远远就看见那阁子里影影绰绰似有丽人。他心内颇有些紧张, 面上却做出一副镇定模样。
才刚在前院被杜大人问了半日, 从读过几本书问到每日作甚, 还问了一些孔孟老庄, 幸而他这些年算上学读了书, 好歹听出来杜大人话里深意，算没露怯。
等杜大人问完，看上去还算满意的点了头，才有人领他出来，带他往花园里来。
早前两日在家中时, 娘就和他说杜家疼爱女儿, 保不齐会在相看那日让杜姑娘和他见一面。
王佑当时颇为震惊。京中礼法森严, 似是王家武将人家还好, 只有诗书文官人家规矩最多。他曾听得有些规矩极严苛的人家，竟不许七岁以上女孩子回外祖家里, 怕“败坏名声”, 更别说同意定下婚事之前许相看一面了。
他道：“由此可见，杜家果真是不错的人家，没那么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娘骂他：“什么叫‘乱七八糟的规矩’！这话传出去，外人口水不把你淹了？你别高兴太早, 相看一面是好事，可万一人家看不上你，你这人可就丢大了，连我的面子也丢尽了。”
王佑心里想着娘的话往前走，一面趁人不注意，打量一回自己身上穿戴，心道今日这一身可是娘给他选了一日选出来的，换上后鸾儿凤儿都连声赞好，起码这样貌上不会叫杜姑娘不满意。
再有才刚杜大人对他的学问也没甚不满，姑娘总不会比爹厉害，杜姑娘当也不会看不上他。
这么想着，王佑挺胸抬头的进了阁子，对屋子里穿凤仙紫色衣衫的姑娘抱拳行礼：“王佑见过姑娘。”
杜云华也起身道福：“王公子请坐，上茶。”
这阁子坐东朝西，南北共三间，用碧纱橱隔开。王佑和杜云华坐在堂屋里，门窗大敞。
两人坐定后，杜云华身边的丫头婆子要么散到阁子外，要么藏进碧纱橱，只有杜云华身边的一个老嬷嬷留下。
这对少年男女坐下便相对无言，都低了头，借着喝茶互相打量。
杜云华见王佑穿一身沙青立蟒貂裘箭袖，足下蹬着石青挖云羊皮靴，披来的一领鸦青狐皮斗篷正挂在旁边架子上，上头绣的展翅长鹰栩栩如生。若未记错，他今年十五岁，二月初八生的，比她还小上半年，身量却已和一般及冠的男子无异，生得眉眼俊秀，面庞英武。
王佑也见杜云华头上挽着螺髻，斜簪一朵珍珠宝石镶嵌的金芙蓉，余下又有小簪，穿一件粉红彩色锦缎棉衣，外罩紫凤仙色织金玉兰银鼠褂，下着薄红洒金皮裙，生得柳眉杏眼，十指纤纤，端坐在那里，看去便觉雅致。
王佑轻咳一声，待要说话，却发现在家里演习几十遍的话都叫他忘没了。
杜云华放下茶杯看向他，等了半日，见他说不出话，只顾看她，不一会儿脸就红了，自家也不由红了脸。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王佑搜肠刮肚，终于找出句话想说，杜云华已经开口：“王公子，我有一事，想听王公子怎么看。”
王佑心里一突，不知杜姑娘是何意，立时道：“姑娘请讲。”
杜云华身后嬷嬷面色微变，才想阻拦，杜云华已问道：“不知王公子是否知道家父家母曾想为我与钱家公子定亲？”
王佑道：“在下知道。”
杜云华笑一笑，又问：“那王公子当也知道家父和钱侍郎同在三法司任职，素有往来，两家也相交亲厚。当日钱公子去后，我家又是足隔了一年才替我寻亲事。王公子不疑心是我与钱家公子……”
王佑心下震惊杜姑娘说话这样直接之余，看见杜姑娘身后嬷嬷脸色都变了，又觉得好笑。
杜姑娘……果然不似他一贯以为的那等诗文世家之女，说话慢声细气，行动弱柳扶风，怕和她们说句话，气儿大了就把人给吹倒了。
王佑想想，站起身抱拳，郑重道：“杜姑娘往事，家中父母和我都已尽知。请姑娘放心，王家不是那等迂腐顽固人家，不会因此事就觉得姑娘有甚不好。”
杜云华也站起来，眼睛看着他不放，不顾后面嬷嬷都要急疯了，执意要问：“那公子自己呢？你自己是怎么想？”
王佑直起身一笑：“在下说几句冒犯的话，请姑娘饶恕。”
杜云华道：“你尽管说。”
“当年姑娘要与钱家公子定亲时，不过都只有十二三岁罢了，说来都是孩子，能有什么？便是就真有了……”王佑悄悄咽下一口口水，“往后姑娘要和我过几十年，我还比不过一个和姑娘认识几年的十来岁孩子，也就算白活。”
屋内一片寂静。
杜云华先是愣怔，后羞得满面通红，对他点点头，便坐下拿帕子捂脸，一句话也不言语。
她身旁嬷嬷已是笑得满脸褶子，走到王佑身边一礼，笑道：“王公子请。”
王佑心知这是相看完了，他双手握紧了拳又松开，想再看杜姑娘一眼，可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任由那嬷嬷给他披上斗篷，笑吟吟把他送出阁子外。
被外面冷风一吹，王佑才发觉他紧张得出了一身汗。
和娘亲妹妹回到家后，王佑正不知怎么和娘开口说一说今日之事，娘已让妹妹们先回房，笑话他道：“你自己不就是十五岁孩子，还说人家是十几岁孩子？也不怕羞。”
王佑大窘，撑着问道：“娘都知道了？”
温瑛笑道：“不但我知道了，怕这会子连杜大人吴夫人也都知道了。”
王佑又觉心慌发汗，坐也坐不住，站起来又不像那么回事儿。
温瑛故意停了一会儿不说话，欣赏一会儿儿子的傻样，方笑道：“你放心，你的媳妇有了，这两日我就挑个好日子，往杜家去提亲！”
王佑长出一口气，见温瑛戏谑的看着他，再也坐不住，起身行了礼，不等温瑛再说什么就跑了。
温瑛笑了一会儿，便着人拿账册传管家来，开始给王佑预备婚事。
杜府里，吴夫人也正嗔女儿：“怎么就把话问得这么直接？你不怕把人吓跑就算了，也不怕这话传出去，外头人议论你？”
杜云华早已不复在王佑面前问话时的镇定模样。她躲在吴夫人怀里撒娇：“园子里都是咱们的人，谁能传出去？再说王家若是那等人，爹娘也不会替我选中他了。”
吴夫人抚着女儿问：“这回你可满意？王家是武将出身，家教却不错。温夫人真是有教养，把孩子们也教得好。你得了这么一位好婆婆，又有两个聪明灵透的小姑子，王佑年纪比你是小些，可他也有担当。你只要好好过日子，日子不会差。就算你真受什么委屈，家里也给你撑腰，啊。”
当晚，杜大人和吴夫人房中私语，杜大人冷哼道：“小小年纪，花言巧语倒会说，可见心眼儿不少！今日能哄得云华开心，明日便能哄别人！还是叫云华提防些好。”
吴夫人劝道：“哎呦，罢了，你还想要什么样的女婿？依我看，二郎神倒好，你能把他从天上请下来？”
杜大人赌气不说话，吴夫人叹道：“得了，你这会子舍不得女儿有侍妾丫头，那会子自己怎么左一个右一个的？看来还是知道心疼女儿，就不知道心疼我。好不好的，王家哥儿知道哄人，哪都和你似的，连句好话也不会说。”
说着，吴夫人也开始赌气，把杜大人的衣裳随意往椅子上一放，自己回了卧房去。
杜大人无法，自己把衣服挂上，回来哄老妻道：“那时不是我年轻，伤了你的心，现在我也收心了，咱们就别提前事了罢？”
吴夫人顺坡下了，看他一眼，叹道：“我也舍不得女儿受委屈，可哪家的公子哥儿身边能没两个人？要咱们去和王家说，不许给他家哥儿屋里放人，那也不像样子。好歹温夫人看上去是厚道人，当不许侍妾丫头欺到云华头上的。”
杜大人自叹了半日，到底无法，洗漱一回，胡乱睡了。
吴夫人看着丈夫的睡颜冷哼一声，往墙边转身，心里骂了丈夫几百句，才慢慢睡下。
呸！臭老头子！也就是你现在年岁大了，蹦跶不动，云沧也出息了，中了二甲被选为庶吉士，如今从翰林院外放去做知州你才这样。从前若不是我防得严，现下家里得有十个八个庶子女都是往少了说，怎会就云丽一个庶出丫头？
真信你就有鬼！这会子和我假惺惺的。都四五十了，人老胡子长的，老娘不稀罕！
第二日，王熙凤王熙鸾在温瑛身边学理事管家。
王熙鸾见温瑛拿着人口册子发呆，便抽空问道：“娘在愁什么？”
温瑛回神笑道：“这不是你小孩子该问的，快把这一项算出来，算得好，今儿中午叫他们烤羊腿给你吃。”
王熙凤忽然抬头：“伯娘，我想吃炖的羊腩！”
温瑛哄她们几句，又提点一两句，继续看人口册子发愁。
按着规矩，佑儿今年十五了，也要定亲，身边该放两个人教导人事，也是防着佑儿被外头乌七八糟的女子勾走。
可她这些年选出来的好丫头大半都在女孩子们身边，她给自己的丫头也不是不行，只怕杜家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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