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咳嗽了一声，动了几下，自己坐了起来。
他的外表就跟没中毒之前一样，看起来很是康健，我愣了神，恍惚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遭遇那些可怕的事，一直都是安好的。
“庭遇。”他叫着我的名字，我恍若隔世。
“爷爷。”我也同样叫着他，正在思考着如何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但是老爷子是个何等道行的人，他能做到江家族长，又是上一代掌门人，自然是知道了自己的情况。
他起身，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垂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没有说话了。
“爷爷……”我走过去，在床边停住。
“给我准备套干净的衣裳。”老爷子比我想象中要冷静许多，他稳当的站在了地面之上，朝着浴室而去。
我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去他的衣柜里翻翻找找，最后，将他平时最爱穿一件深蓝色大褂拿了出来。
老爷子是个讲究人，平日里衣服的料子都是用得极好的，也很懂得珍惜，衣服都叠的平整，像是新的一样。
他清爽的洗了个澡，穿上了整洁的衣裳。他站在镜子前，将自己斑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我一直沉默着没有作声，我好怕，好怕自己一开口发出来的就是哭声。
“人一生啊。总会走到尽头的。”老爷子理着衣服上的轻微褶皱，转身，走到我身边来，“孩子，别伤心。”
“您……”我艰难的开口，“您知道……”
如果知道自己的末日就在眼前，要何等的强大，才能这样坦然的接受并且去迎接它呢？
“回光返照丹是我亲自炼的，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老爷子笑了一声。
他走出房门。
外面阳光正盛，将近六月的天气，让这个庭院一片生机勃勃，哪怕这里才刚刚接受过一次浩劫，但是祁临已经施了术法让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可是却早已经物是人非。
“你这几日是不是去了无极宫？”老爷子背着手，站在阳光之下问我。
我点头。
但是心里却慌了起来。
“那里，是不是比人世要好得多？我听你太爷爷说过，无极宫的宫殿是比帝王家还有宏伟的建筑，那里灵兽遍地，每个人都是阴阳家的高手……”老爷子说着，言语里全是向往。
我垂着，盯着自己的脚尖。
“在外界的阴阳师，很多一生都在修炼，希望有足够的功力可以开启去无极宫的通道，我也苦修一生，没想到最后，竟是你，去里面走了一遭。”老爷子有些遗憾。
“爷爷……”我想告诉他，无极宫早已经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
那是一个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住着一群魔鬼。
“你想去无极宫吗？”我小心翼翼的问他。
老爷子思考了一下，他挪动脚步看着这院子里的一切，最后，他带着笑，摇了摇头。
“每个阴阳师都想让自己的灵位与那些先辈放在一起，可是到末了，真正去了的人又有多少呢？”老爷子无奈，他在木椅上坐了下来，像小时候一样，腾出了一点地方，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我笑着，泪眼朦胧。
幼时，我经常因为自己是收养的而被同学嘲笑，每次在学校受了委屈，回来的时候，爷爷都坐在这个地方，他拍拍自己的膝盖，我便在他面前蹲坐着，伏在他的膝上。
小时候多坚强啊。就算是摔了碰了，就算受了委屈，我也不会掉眼泪。
可偏偏大了，我却还变得脆弱了，这几个月，我像是将过去二十多年的眼泪一下子都流尽了。
我像以前一样，跪在了老爷子的面前，仍旧伏在他的膝上。
忍了许久的眼泪在这一刻完全崩塌，可是我却不敢嚎啕大哭，只是默默的往下落泪。
老爷子的手放在我的头上，顺着我的发丝，安抚着我的情绪。
“庭遇。别伤心，人啊，本来就是在不停的失去中逐渐成长，只是你这孩子……我将你养这么大，原本想让你一世岁月无忧，哪怕当时是存有私心，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尽我所能，想去弥补你……”
“在我眼里，你一直都还是那个就算是被打了板子也倔强着不肯认错的小女孩，这脾气，跟我年轻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可是一眨眼啊……你就这么大了，变成了一个大姑娘，能够独当一面了。”
“爷爷，对不起……”我呜咽着。“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妄自尊大，是我太过于自私，如果当初不是我怕死，江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想到这么多人是因我而死，我全身的每个角落都被愧疚浸透。
“这不是你的错，都是天意。”老爷子叹了口气，“阴阳世家，怎么会不知道盛极而衰的道理。”
“这是江家的业障，也是我们逃不开的宿命，我们享受了阴阳术带来的繁荣与富贵，自然也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老爷子轻拍着我的背，语气轻和。
“我这一生，每一日都活在虚妄之中，因为是江家正统所出，生来便是继承人的宿命。为了祖宗口中的大道，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在我离我而去，我的妻子，我的父亲，我的两个儿子，甚至包括我经营了一生的江家。”
“人人都说，大道无情。要想做一个真正的强者，就应该断绝情爱，因为你只有做到不对某一个人怜悯，才能去怜悯众生。也是如此，祖宗们将江家建立在这极阴之地，就是料想到有一天，若是阴界发生动荡，我们所有的人都要抵死护卫我们的大道，为了大家，舍弃小家。”
我抬起头，眼眶通红。
原来祁临说的都是真的，江家的祖先，竟真是这么想的？
可是，牺牲了这么多人去阻止浩劫，真的是对的吗？
“庭遇。”老爷子目光深沉的看着我，“但是我要告诉我，所谓大道，从来都不是断绝情爱，而正是要因为有爱，才能绝处逢生。”
“可是……”我无法理解老爷子的意思，“以牺牲去阻止牺牲，真的就是万全之策吗？为什么会有这么残忍的方式？众生应该是平等的，江家的人也是人，为什么偏偏他们要牺牲？”
“傻孩子。”老爷子摇了摇头，“在你觉得生活美好的时候，其实都是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你去看看那些军人，去看看那些战士，如果没有他们的牺牲，你以为你还能安然站在这片土地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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