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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安小说网 > 华灯初上人未归 > 048 义顺
 
  南安侯侵地案以一个家族的倾颓画上了句号,义顺伯泄题案却还在京城沸沸扬扬地闹着。

  大街小巷、寻常市井的议论中,义顺伯程栩俨然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纵使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程栩的罪名却仿佛已经在众人的唾骂中板上钉钉,无从辩驳。

  握在穆轻眉手中的火种,就这样在人情冷暖的狂风中,席卷过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势如破竹。

  在这熊熊烈火中,针对这泄题案,最无事可做的反倒是旋风中心的人:穆家兄妹与程家人。只不过一个是因为无需费心,另一个则是因为无能为力。

  照圣上素来与世家的嫌隙,再加上他的猜忌性子,以义顺伯泄题案为契机,世家借用科考把持入仕的风向势必要被乘机扭转,越来越多如陆闵得一般的寒门学子也将作为新兴的政治力量登上朝廷,成为太子的臂膀。

  这是一个漫长的政治较量,输赢无定;也是一次需要耐心栽培的怀柔政策,遥遥无期;然穆青和输得起,也等得起。

  在这种境况中,为了避免激化矛盾,代表着太子爷心意的穆轻眉反而成了天下数一数二的闲人,不仅减少了入宫次数,就连世家的宴席、文人的诗会,都能躲则躲着,只说开春染了风寒,近来不宜外出。

  这其中,自然有穆青和的授意在。他比谁都清楚,无论如何韬光养晦,与世家的矛盾都已经摆在了明面,他是太子,自然可以、也愿意冲锋陷阵,当这万民之先,在阳光下做霁月清风的君子,在阴影处却被迫做着取舍——被迫双手沾满鲜血,往阴阳簿上记满一笔笔的构陷迫害。

  这是他生为皇室子孙、生为一代储君必尽的职责。

  然而穆青和总觉得,他的妹妹,纵使旁人夸耀吹嘘再聪慧不过,到底还是多少年来娇养着长大的,是非黑白说一不二,总以为世间事只有好坏之分;世间人也只有正邪两种。

  故而,穆青和理所当然地想,妹妹从前有母后护着,如今自然该是他来宠着,那些政坛上权衡利弊的争执,那些即使有着除旧弊的使命,却依旧行尽阴谋算计的事,他不舍得穆轻眉知晓。

  可惜即使穆青和不想让穆轻眉知道,这些隐藏在平静湖面之下的较量到底是不可能真的无波无澜。哪怕是细小的涟漪,也有其根源在,总会被人察觉,也总会有人猜到其间端倪。

  穆轻眉不是傻子,当她看着先前科举及第的世家子弟被冠上“买通考官”的罪名,又被身为昔日同窗的太学学子群起而攻,被迫离开京城的时候;当她看到原先身任阁老的重臣而今却一再沉默,默许纵容太子的一系列新政时;便已经明白,这一项项新政得以推行的背后,到底是有人做出了牺牲与让步。

  太子身担着国之大统,大晋的美名,依旧一一在他身上展现着,如同一件华美的袍,看着完美无瑕。

  小民自当称颂,自当感激涕零,却到底是无从知晓,这一项项新政的背后,有多少人的血泪。

  而如今,这一切有兄长担着,有兄长在四处奔走,筹谋规划,穆轻眉当个富贵闲人,简直是再好不过。

  也许是因为那一把伞横亘在她与承兰之间,明白清楚地昭示着终有一日会到来的离别,两人如今反而分外珍惜还能朝夕相伴的时光。

  说到这个,公主府的众人却觉得头大,头非常之大:兰公子入公主府已有三月,这三个月来,公主一面管着太子府,一面时不时进宫面见圣上,兰公子一个人呆在府里真是非常之“消停”,寒冬腊月腿痛得死去活来,也是咬牙忍耐,向来不抱怨唠叨;

  可现在?!一想到这儿,众人不免又一口气喘不上来,虽因那份敬意不愿妄议,却终究是忍不住捶胸顿足。

  天眼见着热起来,兰公子也明明是大好了,可这人反倒叫屈起来,走上半个时辰,便巴巴着不肯再动,说实话,众人私底下都觉得是公主今日来一直待在府里,把他惯的,当然,这话是不敢说的。

  好在由于“公主在府”这一点,每到这个时候,众人不免还是有几分窃喜的:虽然兰公子比以往爱闹腾了,但凡磕碰便要狠狠地摔在地上;微一阵寒风也要做出冷得哆嗦的模样——天地可鉴,众人真不是冷心肠,不愿意照顾兰公子,实在是因为兰公子太反常了,平时一声不吭总说“没事”的人,现在磕点碰点就睁着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问“公主呢?”,可不反常吗?——好在兰公子闹的却只有公主一人。

  众人虽心疼公主,但说实话,真是甚好,甚好!自己落得逍遥自在,自去忙活別事。

  正想到这儿,却听“砰”地一身,紧跟着,还有瓷器落地,噼里啪啦的声音,便知道了:兰公子只怕是又摔了。

  凭着这几日的经验,当即作出决断:溜之大吉,去也!去也!

  自是有公主去照顾的,不是吗?

  果然,穆轻眉原本正仔细整理这几日各地送上来的情报,听见这响动,却赶紧扔下手中的书册,批了外裳跑出去。

  只见原先一手扶着回廊,一手撑着拐杖缓慢行走的承兰,此时却跪坐在地,手支在地上使着劲,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石桌上的茶水被一不小心扫到地上,茶盏破碎,茶水倾洒。

  说到这儿,众人便又有话想说了,三个月前,兰公子还是一步不能踏入公主的浪荡居的,如今却俨然登堂入室,日日待在里面,瞧瞧,兰公子若把这些心思放在天下事上,天下都要被他倾覆了;谁知这人竟是绞尽脑汁想与公主共处一室,当真是荒唐。

  穆轻眉才不计较那么多呢,她快步过来,一把拉住承兰的袖子,居高临下瞪他一眼,却不是盛气凌人的,相反,还带着点无奈,急道:“地上还有瓷片呢!”

  “呀!我没注意到。”,承兰乖乖收了手,仰头朝着穆轻眉眨眨眼:“你不读文书啦?”

  “有你闹着呢,还读什么?”,穆轻眉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小伎俩,却并不说破,只带笑眯他一眼,反倒乐在其中,先踢开地上的碎瓷片,才向承兰伸出手:“要让我架起你这么一个大男人,只怕我力气可不够。”

  承兰仰视着穆轻眉,肆无忌惮地笑,恨不得拉着那只伸出的手,一把将穆轻眉拽进自己怀中,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好歹是忍住了,他知道这个姑娘是大晋的公主,若要放纵自己去爱,就要站到与她比肩的地位,而绝非拉她入自己的深海——承兰的计划里,除了复仇便悄然多了这一项,隐秘而蠢蠢欲动。

  他抬手,顺着穆轻眉的力气站起来,并肩与她站在廊下,却保留着足够的敬重,并不刻意借肢体接触拉进与女子若即若离的距离,也不愿因自己的欲念损了姑娘家的名声。

  好在,穆轻眉知道他的小心思,却愿意顺着他,陪着他胡闹,这是比刻意制造暧昧还要让承兰满足的事情

  松了手,扶着墙柱,承兰站起身,瞧着一地的碎瓷片,惋惜道:“这瓷是耀州产的吧?真是可惜了。”

  穆轻眉不以为意地将一地碎瓷扫到一边,笑瞧他:“你都摔倒了,还管它们呢?这东西是皇后例赏的,你砸了,也算给我个理由清理它们。”

  承兰恬不知耻地倚着回廊,歪着脑袋瞧穆轻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清理瓷片,颇有恃宠而骄的意味:“今儿走了一个多时辰了,这回廊都要让我踩平啦!能不能歇会儿?”

  “进去读会儿书吧,我还得瞧文书,没时间陪你下棋。”

  这有什么关系,承兰只是想和她呆着,哪用穆轻眉舍下手头的事特意来陪自己:“先前若云从书店带回的那批书还没读完,我自己一个人,正好读一下。”

  两人各自做着事,穆轻眉将各地乱作一团的情报挑挑拣拣,妄图找出几分相互关联的线索来,却到底是一团乱麻。说到底,她只是个公主,是被文人百姓供养起来的一尊菩萨,做足了天家体面,却也在无形之中受到了俗世的排挤。即使身处政治权利的漩涡之中,却并非居于正中,哪能真正地有洞察世事的权利。

  她叹着气,随口与承兰说:“庐江郡年冬大雪,冻死好一批人,朝廷拨了银子,也不知究竟怎样;只听说折子里,百姓寒冬无衣,就那么冻死街头。”

  身为公主,如何读到呈在御前的折子,穆轻眉没提。

  还有话她没说,庐江的探子来报,说的是,庐江是不明不白死了批人,荒冢立了一片,却都是年青人。

  至于那批拨款,倒确实是分到了死者父母手里,然,这层层关卡,贪官污吏,万两赈灾银,等到了百姓手中,还剩了多少,却未可知。

  承兰的身子猛地一滞,心中生出不可避免的寒意,不明不白死了这么些人,朝廷却懒得深究,只用“拨款”来彰显仁心,如何够?

  反倒是为虎作伥,害了天下黎民。

  庐江郡是一滩浑水,先后这两兄妹,都是大刀阔斧要改新政的人,自然该站在这舞台的万丈光芒之下,反倒不适合去,也未必有能力去搅动着一滩脏污的臭水。

  倒是他承兰,左右与庐江郡结下了梁子,左右是不打算留庐江总督一条命,便不如一并连根断了这深潭。

  这些话他也是瞒着的。

  譬如穆轻眉一颗敏锐心思,察觉了异样;又譬如承兰掌控大局,只作壁上观,他们都对对方有所保留,坚定地守着各自的壁垒,却又从自己的深深庭院里,伸出枝桠去,盼着能与彼此相通相知。

  “天灾向来不可避。”,承兰随口答了,注意力似乎都还在书上:“若是人祸,自有人收。”

  这是多简单的八个字,从承兰口中说出,却带着倾覆这天地的决心。只是他仍旧是恬静淡然的模样,仿若万事当真是浮云一般,上不了他的心头。

  两人只是偶尔闲聊,大多时候仍是无言。

  却听有脚步匆匆响起,若云从府外出来,衣裳都没来得及换,边敲门边道:

  “公主,刑部召义顺伯了。”

  穆轻眉忙喊若云进来,便听她道:

  “听说自打义顺伯府出了这档子事,那程焱便跑得没了影。伯府那宠妾先行被押入了牢狱,都没怎么审,就招了,说那些钱都是程焱给她的,让她帮着把考题盗出来。”

  承兰心里清楚,那不受刑便招供的宠妾只怕便是穆轻眉安排的人了。

  这样的安排,是算好了义顺伯对女子的漠视与小瞧,算准了义顺伯会认为小妾会对自己言听计从,便自然而然算到了自己能从伯府什么方面入手。

  这便是穆轻眉身为女子的智慧——纵使没有立于朝堂之上的机会,却巧妙的利用人性里不可避免的缺点。

  义顺伯对于女子的好色,漠视,与忽视,便成了如今引导着他一步步走向灭亡的路标。

  承兰只觉得这姑娘伶俐得可爱,便听穆轻眉的声音已然不复先前的温和:“一个小妾,却能得来伯爷的考题,这不是闹着玩吗?”

  她说完,自己先笑起来,世人都觉得是闹着玩,谁能料到那堂堂义顺伯偏偏就这样做了。

  她倒要看看,谁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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