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儿，别动，让我睡会儿……”
声音沙哑，每个字都透着浓浓的疲惫。
完颜辰的心莫名一动，手上动作瞬间缓了一缓，她侧躺在夏侯靳的旁边，趁着皎洁的月色，在这个没有旁人的林子里，目光在夏侯靳脸上缓缓划过。
是了，他应该已经很多天没合眼了。
满脸的倦容让她微微心痛，下眼睑的黑眼圈和眼袋深重，胡子也已经寸余长。这个从来都很注重仪表的男人，居然有一天，会为了自己，把他弄成这副模样。
完颜辰忍不住伸手，缓缓抚上他的脸，眉头依然是微微皱起，拧成浅浅的川。
许或是感觉到完颜辰手掌的温度，他的头稍稍动了下，往有温度的地方微微磨蹭。
这样一个动作，将完颜辰吓了一跳，以为夏侯靳醒了，忙松开手，眸子里恢复一片清冷。
只见模模糊糊的夏侯靳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却并没有醒来，完颜辰方偷偷吁了口气，觉得自己好笑，居然被夏侯靳一个动作吓成这样。
下一刻，那睡梦中的夏侯靳仿佛寻找补偿似的，下意识将完颜辰搂得更紧。完颜辰浑身一僵，半响没见夏侯靳有多余的动作，这才慢慢放松警惕。
夏侯靳睡的并不安稳，时不时发出呓语，“辰儿，辰儿”的叫着自己的名字。
完颜辰微微叹了口气，苦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从白天的大婚仪式到现在，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
也不知道此刻的西凉后宫乱成什么样子了，憬臣发现自己失踪后不知道会担心成什么样子，她看了一眼夏侯靳腰上的剑，如果，如果一定要逃的话，恐怕只能对眼前这个男人拔剑相向。
她的手哆哆嗦嗦摸上那把剑，一寸一寸缓缓抽出，银白的剑身在月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如同平日里的银月。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星空，没有月，只有几颗最明亮的星星在闪烁。
天空并不孤独，傍晚的风微微有些凉意。
她坐在太液池边一个青石上，脱掉鞋袜，两只玉白的脚在水里荡啊荡。
他走过来，蹲下身，将她的脚从水里捞出来，
水凉，别冻着了。
他将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就着明晃晃的龙袍擦干，再用手搓了几下，微微蹙眉：“怎么这么凉？”然后从旁边地上拿过鞋袜，给她穿着，形容认真。
三年……
不过三年，却恍若隔世。
完颜辰松开手中的剑，顿坐在地上，苍茫而笑。
那日，明晃晃的太阳在天上荡啊荡，她缓缓褪去头上的步摇，一件件放在桌上，层层叠叠的九鸾朝阳的凤袍，就那样如流云乍泻般铺到地上。
这些东西，其他人喜欢，就给其他人吧……
我曾经无数次想离开这个皇宫，最终却留了下来。因为，我爱你……
你记住，你亏欠我的，还有一条命……
明明腹痛如绞，但她依然固执的往外走，她一刻也不要呆在这里。下腹有温暖的液体流出，每一个脚步落下，都有血迹扩大。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体内的血，可以多到这个程度，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居然可以承受至此。
夏侯靳，你终于耗尽我所有的爱情，也终于，剥去了我和你唯一的关联。
从内室到外堂，再走过院子，当她终于走出赏心殿的时候，那不断从肺部喷出的血液再也无法咽下，“噗”的一声吐了出来，又黑又腥。
先前所有的强撑在这一刻轻易崩塌，她只觉得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已被抽离，摇摇晃晃的如无骨的棉絮般软了下去。
还有出宫门的那一刹那，那样的箭羽幕天席地而来……
在那些无数个幽暗无垠的崖底岁月里，那样层出不穷的毒物林中，支撑她活下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他的浓浓恨意。
……
她的眼前一幕幕晃过这些年的恩怨，从心动到负心，从希望到绝望，然后，当她夹着雷霆般的仇恨，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她看到的，却是一个伤心寥落的男人。
她忽然觉得很累……
半夜，一行轻骑从林子里穿过，为首的那个一袭淡雅紫袍。经过夏侯靳和完颜辰时，没有人往这边多看一眼。
夏侯靳一袭黑色，将裹着披风的完颜辰蜷在里面，从那行轻骑的角度看，根本就看不见完颜辰的存在。在众人的眼里，那不过是一个醉酒的汉子。
只是在经过夏侯靳和完颜辰十来米的距离后，李憬臣忽然转过头，往夏侯靳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头，他也没有多想，很快将目光重新投向茫茫的前路。
有的时候，命运就是这样。
错了，过了，后面的路便越走越远，越走越让人无法掌控。
*
天蒙蒙亮的时候，夏侯靳终于醒来。
林子里无数小鸟都开始叽叽喳喳叫着。
睁开眼睛，便看见那张小巧白皙的脸正在离鼻尖最近的位置，她居然没有趁机逃走。
想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还能拥着她睡觉。他忽然就觉得这个睡在野外树林里的早晨，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她还在睡梦中，没有见面时那种冰冷之气，眉目间一派静腻，睡得很安稳。他不敢吵醒她，生怕她醒来后打破这种久违的温暖。
他小心翼翼的抬起自己的头，轻柔的，仿佛是对待这个世上最珍贵的宝，将一个吻轻轻覆盖在她的眼睑。
安宁，缱绻。
居庙堂之高，掌控万里河山，竟从来没有如此心满意足。
睫毛若蝴蝶展翅般轻微颤动了下，他忙移开自己的唇，闭着双眼，假装继续睡觉，耳朵却小心捕捉着她呼吸的频率。
依然是缓慢而悠长，并没有醒。
他重新睁开眼睛。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如此小心翼翼的时候，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如此胆怯的时候。
望着这张熟悉的脸，他的嘴角露出久违的笑意。
辰儿，你可知道，我多希望时间就此停下……
此刻，岁月静好。
*
“咕咕……咕咕……”
肚子疯狂叫嚣时，夏侯靳这才察觉胃部有些隐痛。这段时间为了赶路，每天饥一顿饱一顿，头天更是一整天都没有滴米未沾。
一大早醒来的时候，为了不吵醒完颜辰，他硬生生将饥饿压了下来。
“咕咕……咕咕……”
夏侯靳蹙眉，生怕这咕咕声吵醒完颜辰。无奈，这种生理反应不是武功高就能压制住的，肚子不合作的一连叫了好几次。
“你还要抱到什么时候？”完颜辰蓦然睁开眼睛，双眸如冰山般冷漠，语气间满是厌恶。
夏侯靳心下一沉，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完颜辰这种排斥，双眼满是疼痛，他嘶哑着沉声问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是。”完颜辰斩钉截铁的回答，兀自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与树叶，意犹不尽似的补充道，“就像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夏侯靳起身的动作缓了一缓，脸上的惊痛一点点扩大，完颜辰心里忽的舒畅起来，嘴角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眸光若秋风扫过荒漠，满眼黄沙，似嘲笑，似讽刺。
目光越过完颜辰的发尖，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中投下斑驳的影子，落在彼此的身上。
一道亮光闪过，夏侯靳的瞳孔猛然一紧，目光落在地上那把剑上，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耀眼的光：“你想杀我？”
“没错！”完颜辰瞪着他，握紧拳头，五脏六腑的火苗燎原般乱串，“从你下令万箭齐发的那刻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死！”
她开始后悔，昨天晚上，为什么就没下得了手？！
显然，夏侯靳也想到了这点。
既然没动手，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原谅了自己？可是，她的眼神依然冰冷，她的表情依然忿恨！
他看着她，久久的看着，最后化为无声的叹息。
夏日的风吹在身后满目的树叶上，在阳光的映射下，一片片油亮亮的闪着光，夏侯靳忽的吹了个唿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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